(系列散文)
昏黄的台灯从侧面射过来,你的脸于是有了明暗的光影,睫毛正好躲在明暗的交接处,那毛茸茸的一层顿时有了生命,一眨,又一眨。时间好像停止了,只剩下那呼拉、呼拉的闪动。那张年轻的面孔即使在灯光下依然弹性饱满,侧影仿佛一流的浮雕,有种失真的美丽。
一动不动,你沉浸在计算机屏幕里那个迷人的世界中。
我站在一旁呆看,心儿好像被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轻轻揉捏,感慨的汁液就缓缓从心中流出。孩子,我怎么能够相信,十五年弹指一挥间,你已经如花似玉,你婴儿时的啼哭还不时在我耳边回响,可面前的你已经高过我的身量,一把细腰挺在那袅袅婷婷的身体上,撑着一个独立自主的青春。不久的将来,你就要离我而去,好像成熟的花籽最终会随风而去,脱离孕育它的根脉支杆,去寻找适合它生长的土壤。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在一扇醇厚绚丽的大幕之后,一个未知的人生故事就要以它全新的方式登场。我静静地观望,等待幕布的开启。甜着,也苦着。甜,因为你是我滴滴乳汁养育成长的孩子,你的节目,无论演的好坏都是对我的回报。苦,因为我不得不面对你将离开我翅膀下温暖的遮护远走高飞的现实,那布景里的狂风骤雨抑或雷鸣电闪都将由你以主角的身份来独立面对了,我的苦,是不舍之苦。
浮雕终于移动了,你扭转脸,看见我,哂笑:妈妈,你干什么?这样一动不动,吓人扒拉地盯着人看。我竟有些慌乱,恐怕心思被你识破。哦,没有没有。我说着走了过去,搂了你,你的姿势是一边凑上来一边又要迅速挣脱去。你快去吧,妈妈,你打搅我呢。你蜻蜓点水一样亲了我一口,一边用手推着我。
走开的我,心中装着沉甸甸的幸福,恋恋不舍。这样的恋恋不舍每天都会在这个屋檐下重复多次。人们都说孩子的青春期如何难缠,如何反叛,如何不可理喻,如何与父母疏远。我似乎经历着这一切,又似乎没有。因为你的难缠里有着许多合理的理由,你的反叛里有着很多废旧立新的时代意义,你的不可理喻里有着很多个性的倔强和坚强,你的疏远里有着很多独立的坚韧和性格。属于你的是你自己生命的探索和磨练,属于我的是对你不同于我们这一代人的认可和理解。
青春,是应该在那拥有花香与鸟语的春天,也经常面对小雨淅沥和泥泞难行;是应该在枝头绽绿,生命蓬勃欲出的同时,也承受风的洗礼和雨的浇灌,甚至闪电的摧残。我试图理解青春,以我文字轻微的笔触,在你青春期的画册上,绘一页插图,记载你片刻的欢笑与痛苦。当时间已经成为陈旧的记忆,当你在若干年之后像我一样面对你自己的孩子心怀激动时,你会翻开这页母亲为你描绘过的插图吗?你会记得一个那样平常的夜晚,妈妈凝聚在你身上那层多情的目光吗?
爱,是可以传染和延续的,好像花粉在风中飞扬。孩子,如果说我对你有着一些希望,那不仅仅是希望你可以独立自主地生存与世,也不是希望你在人前赢得令人羡慕的荣耀。我希望的其实很少很少,我要你学会爱与被爱,学会用爱的力量支撑一切生命的元素。有了这个武装,你才可以成为战无不胜、坚无不催的将军。如果爱可以在文字里流淌,我愿意让自己的文字成为你生命中最好的礼物,在将来的岁岁年年里永不衰老枯竭,只要重读,就会充满喜悦和力量。
一、钢琴教师
开始教钢琴那年,你十岁。
我的好友带着儿子罗寒在家里进进出出,他们习惯了你练琴时流淌的琴声,那时你钢琴才五级。好友希望自己的家里也可以流淌这样音乐的河流,低头对五岁的罗寒说:“你愿意跟丝丝姐姐学琴吗?” 罗寒欢蹦乱跳,因为学琴意味着可以规律地赖在丝丝姐姐家多玩儿一会儿。你也欢蹦乱跳,对罗寒说:“你如果不听我的,我就咯吱你。”话没说完,就和罗寒滚在地上,互相格哩的大笑声,嘎嘎作响,好听得超过琴瑟喧嚣。
就这样,本身还是小学生的小女孩开始了每周半小时的第一份工作——钢琴教师。人说万事开头难,你的开头却分外轻松。这头一个学生是个天生的音乐神童,从零起点开始的进程可谓突飞猛进,每首新的乐曲重复一遍就可以演奏完美,对学生对老师,都无坎坷而言。而你半小时的低价教琴收费八块加币却比超市收银员一小时的工资还高,好友还闹着要多给。课上完之后的嬉闹自然而然地成了钢琴课的尾声,你的童心远远超过你的“传道授业解惑之心”。
这样轻松愉快的学习环境,很快就吸引了更多本地白人朋友的目光,一个来了,下一个也来了。你的学生从一个到三个、到五个、到七个,有男孩儿也有女孩儿,甚至有成人。你在家教琴,有时也会上门服务。来去匆匆,五年疏忽而逝,你“钢琴教师”的名声在外,不仅给你带来了稳定的小小收入,还大大增强了你的自信心,自己的钢琴也顺利地完成了十级。
在妈妈的朋友中间,在你自己的朋友中间,这个特殊身份使得你多少有些鹤立鸡群。我禁不住问:“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好像比身边的朋友都能干?”
“为什么我要和周围的朋友比呢, 妈妈?我没觉得自己了不起,A会踢足球,F会做蛋糕,L擅长看小孩,我从来没想过要和我的朋友比,你知道我最烦什么都觉得自己了不起的人了,我怎么会把自己变成自己讨厌的人呢?”你说完,冲我翻了翻大眼睛,否定着我的提问,那对葡萄眼睛晶莹剔透,黑油油地闪烁着纯洁的光芒。
欣慰地微笑,我感谢上帝赐你一颗对朋友懂得平等与尊重的宽和心肠。
干预你的授课,不是我故意的。琴房紧挨厨房,我没法不留心你对学生的态度。你急的时候,我比你还急。你急,为学生为什么学不会着急;我急,为了你为什么不能更加有耐心而急。学生走了,我掩不住自己的失望,对你说话免不了吊起了眉梢,你丝毫不示弱,每一句反驳都铿锵有力:“我的学生都没抱怨,你为什么替他们抱怨?”“这个歌儿已经弹了一个月,总犯同样的错误难道我应该容忍?”“如果你不满意我的教学方法,你来教吧?”
我常常无言以对,在你面前,妈妈经常是弱小无助的。爸爸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她在努力,你不是看见了吗?她毕竟是个孩子啊!你让她拥有成人有意识的容忍和耐心,也得循序渐进,是不是?难道同意她做老师不正是锻炼这种技能的过程吗?请给她时间,你得容忍让她去学习容忍的过程。”
我逐渐闭了嘴,因为看到你正在和学生相处的每堂课里悄悄地成长,你教着别人,也教着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来自书籍和长辈的教训在青春期自以为是的少年心中远不如实践得来的真知真识可信可靠。这条公理无需证明,几乎所有父母都有相同的体验。圣经上说,凡事自有定时。你的成熟正在你面前的生活轨道上按部就班地运行着,不慌张,不迷茫。看着一天天长大的你,我心存感激,满心喜乐。
时光如梭,它渐渐展示出我们在你身上倾注过的无数努力换来的硕果。妹妹成为你的学生之后,我惊诧于因为家中有个“钢琴老师”而缩减掉的开支和赚得的时间。让你学习钢琴,显而易见成为诸多教育投资中最合理而高效的投资。你在学琴和教琴中逐渐建立起的自信心、持久力和独立能力蕴藏在那八十八个平凡的琴键里,平稳地伴你走过了少年时光。感谢你纤纤细指弹出那些如水般的旋律给家庭带来的喜乐,我经常想为你欢呼。
我一直不认为你拥有过人的音乐天赋,但我是这样的以你为自豪。正是你这种“平常”让我觉得自己是如此幸运的母亲。一个平常的你,小小年纪就开始创造不平常的故事,开始积累不平常的经历。在我们平平常常的人生里,不正是这些小小的不平常把生活打扮得充满希望和乐趣吗?年轻的钢琴老师,前路迢迢,希望那八十八个琴键在今后漫长的人生中继续给你带来欢乐,祝福你,孩子!
“妈妈,这病好像没治呀,这么说她会死的?”你眼睛里透着惊惧,脸孔苍白。
计算机屏幕上是维基百科上关于Sepsis这种疾病的解释。
我推开计算机,转身面对你,说:“我看她可能是你要面对的第一个绝症病人,比癌症还严重的绝症。你接受这份工作时已经知道自己会面对死亡来临的考验,对不对?”
你点了点头,叹着气。
“妈妈,我现在想着她的模样,就觉得害怕。她就那么大睁着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眼皮都不眨,张着嘴。病房里关着灯,我怕病人有皮肤疾病,不能随便开灯的。旁边有电视机开着,闪着忽明忽暗的光,阴森森的。我笑着跟她讲话她也不动,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可她的眼睛一直都是大大地瞪着我的。你想想,可怕不?”你垂下眼皮,想着心事儿,十五岁的面孔显得异常的成熟。
我伸手抚摸你,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有些心疼,但必须假装坦然有力。过了一会儿,你才抬头笑了,说:“妈妈,没事儿了。虽然她不能吃喝,我还是会去看她,你别担心。”说完,你留给妈妈一个沉着的微笑,转身走了。
自从你几经周折申请到在医院里做义工的这个固定职位,你就开始规律地面对疾病和患者。在将来的八个月到一年的时间里,你将和很多重病不起、甚至滞留在生命边缘的老人规律地见面,给他们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第一次送你去,我说:“妈妈陪你进去。”你坚决抵制:“妈妈,这是我的工作,不是你的,你陪我去,是我的保姆吗?不让人笑话?”
我心不安神不宁地等在车里,想象你推着小车,挨个儿病房送食品饮料,和病人聊天的情景。我甚至开始怀疑鼓励和帮助你到医院做义工的决定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是不是太过严酷?你这个花季的年龄是不是应该面对更多阳光的东西,远离这些疾病、苦难和死亡呢?你的义工时间早都达标了,你本不必接受这个义工的工作。
一个半小时之后你坐回车里。“好吗?”我问。“很好!”你答。我耐心地等着你。你果然顿了顿,接着说:“妈妈,其实我开始是有点害怕的,他们都好像快死了一样。有的人连话都不能说,有的人早就瘫痪了,还有人胡乱说话,一看就神志不清。有个人大喊大叫,我去找护士,护士也不理她,说她整天都是那样的。”
“那你和他们在一起做什么?”
“我?站着,笑着,听着呀!我也说话,但要小心,因为不可以说“how are you”之类的话。”
工作了几天之后,我问你:“还会害怕吗?”
“不太怕了,妈妈。我的任务就是给他们发放点心,陪他们说说话。他们很孤独。有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抓住我的手就不放,每次跟我讲相同的家史,我都快背会了。我接受培训的时候知道我们不能和病人有身体接触,所以就犹豫应不应该让她抓我的手,可我怎么能抽出来呢?她会伤心的,就干脆让她抓着吧。妈妈,你知道吗?很多病人很可怜的,他们睁开眼睛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浑身疼痛。他们见到外人,特别高兴。”
我微笑,这孩子心中有爱。“宝贝,你知道这份工作你要做至少八个月,可能会面对的挑战吗?随时随刻,哪张床空了,都是可能的。当你逐渐和病人熟悉了之后,你要准备好心里的承受能力去面对死亡的发生。死亡,虽然时时刻刻都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但发生在身边熟悉的人身上,是绝不一样的,你的情感会为此大大震动的。”我一边开车一边说。
你点头,很笃定。我欣慰,为你的笃定。
“妈妈,看到他们,我更加明白为什么你总教育我要学会感恩,拥有健康和平安,真的很幸福。”你的脸光洁粉嫩,笑容多么干净。
风雨无阻,除了过节你请过一次假,每周你都去医院做义工。你结识了很多患者,分享着他们生命的经历。你年轻的面孔和笑容给他们能带去多少生命的激励,你不知道,但你尽心尽力。有时我会问你几句,你谨守保密原则,适当透露些故事给我听。有时你则沉默,我在你的沉默中感受你的成长和坚定。床位空掉的时候,你已经不怕去面对,你对我说:“妈妈,床空了,有多种可能。病好了,转院了,回家了,去逝了,都可能。我的工作不允许我探究,我也不必要去探究,是不是?无论他们去了哪里,我都在心里祝福他们。”我眼里出现了文章开始时你遇到那位Sepsis患者时的惊恐表情,短短的几个月,你的惊恐已经被沉着代替。
社会生活在你的脚下才刚刚开始,我很庆幸,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机会给需要关爱的人点滴关爱,小小年纪就可以通过直面生命的莫测与无常,来磨练自己的个性。脚踏实地走你的路吧,孩子,请保持这样的勇敢和坚定,未来的路还很长呢。
你手指上的水泡终于化脓肿为干爽了。“妈妈说过没事儿的,看把你吓的!”我甩掉你的手,一付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转身却禁不住暗叹“谢天谢地”,手里划着十字架。如果那化脓的手指继续恶化,我怎么能够原谅自己?
水泡是理发剪刀磨出的,是你给妈妈剪头发磨的。你这是第二次给妈妈剪头发,就起了第二遍水泡。我不得不深怀负罪感地暗下决心,再也不让你剪了,哪怕你剪的头发比好莱坞明星造型师的手艺还好。
话得从你如何培养了自己一手“高超”的剪发手艺说起。
你的头发,密实、浓厚、油黑锃亮,黑丝绸一样,一看就是新社会幸福生活的产物,外加健康得有些营养过剩。那些黑丝绸天生有些轻微的自来卷,使得你本来就厚实的头发更加蓬松浓厚。在我眼里这是天然的美丽,在你却过于厚实庞大,缺少轻薄潇洒,不合现世的青春潮流。
从十二岁起,你对店里理发师的手艺就不再崇拜:“妈妈,她们那几下,我也能。”于是,你开始自己摆弄头发。各种美发用品,从挤的、喷的、擦的各类定型发胶到各种规格的电发器在你的梳妆台上琳琅满目地排队。很多时候我会嫉妒它们的存在,每次进你房间,我都有把它们全扔掉的冲动,因为你和它们在一起‘水乳交融’的时间比你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多很多,它们在你房间留下的刺鼻芳香也时常令我担心化学物质对你健康的侵害。
可是爱美的你是不屈不挠的,没有一头平展飞扬的头发,你不肯出门。你宁可拒绝屋外阳光的诱惑,也不肯牺牲电烫发棒折磨头发的时间。你折腾头发的时候,大门紧闭。我在你房间地板上发现无数碎发时,总是努力发挥想象力,想象一把剪刀在你纤细的小手里如何上下翻飞。开门面对我的你,是清爽干净的,头发的层次错落有致,刘海刚巧在美丽的大眼睛上方漫不经心地搭个漂亮的屋檐,耳边飘着头发尖尖活波的韵动,背后颈上的头发微微翘起,音乐般动人,飘扬着青春的骄傲。没有人能够看出这样完美的发型出自一个少年自己未经过训练的手指。我不得不一边唠叨你花太多时间摆弄头发,一边在心里惊叹你的聪明灵巧和好学自主。
除了摆弄自己的头发,你和同龄朋友们在一起时还会互相拿对方的头发做试验品,叽叽嘎嘎笑着闹着练习手艺,切磋技艺,结束时提高的就不仅是美发技巧了,还多了一层青春期过人的自信和骄傲。可幸的是你们从未出过差错,青春的靓丽被你们几双稚嫩的小手折腾得格外精致齐整。“哇塞!”我叹着,忍耐不住心中的赞叹。
清晨的淋浴是必不可少的,无论前夜多晚入睡,你都会留出清晨沐浴后的时间来款待自己的头发,以此来款待他人的目光,那头黑发是无论如何都得以顺直潇洒的完美姿态公诸于世的。我闭住了唠叨的嘴巴,开始接受你的习惯。如果你在头发上“浪费”掉的时间可以为你的每一天翻开健康、自信、愉快的一页,我愿意无条件地支持你。
看着你越来越成熟的手艺,我终于耐不住羡慕的性子:“我看你打薄头发的手艺不比妈妈的理发师差,愿意在妈妈头上试试?”
“没问题!”你爽快的好像中了大奖,脸上开着花样的笑容。
原计划半小时的打薄工程历时近两小时,你说:“妈妈,你的头发比三个人的还多。”卡擦卡擦,卡擦卡擦,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一样。一个小时之后,你的手指就被剪刀磨出了水泡,你竟然不言不语,转身贴了创可贴就回来继续工作,我目睹着你的坚韧和耐心,十分吃惊。你平日的毛糙劲儿都不见了,仔仔细细,聚精会神,缠着创可贴的手指在我眼前上下翻飞,我没法儿不用感恩和感动来描述自己的心情,事后奖励给你的二十元奖金只能算作这份感动的微小表示。很快,这份感恩和感动又被骄傲和自豪代替了,因为剪好的头发得到了极好的社会评价,谁剪的?你女儿?哪儿来的手艺?难以置信!
写到这里,我几乎要改变自己因为心痛你的手指不准备再让你给我剪发了那个重大决定。有道是“能者多劳”,有了“能”,不“劳”就好像在浪费。这中间的道理怎么理得清?算了,还是把未来交给时间,让你灵巧的双手顺其灵巧的自然吧,为你自己或者为你身边的人,永永远远,兴高采烈,灵巧自如。
四、打工族族员
十岁就开始有固定“工作”的孩子,即使在讲求锻炼儿童独立自主精神的西方国家也还是极少见的。你的工作不是送报纸,也不是帮邻居割草,而是教比你更小的孩子弹钢琴,那时你钢琴只有五级,还弹得磕磕巴巴。因为有技术成分在内,你当时半小时的收费是七块,是音乐学校钢琴老师收费的三分之一,却比超市收银员一小时七块五高出近一倍。一眨眼,五年过来,你已经成为老资格的“钢琴教师”,学生一个又一个,收费也随着你钢琴弹到了十级逐年上涨。时常有朋友问,你女儿还教不教了?小弟想来学呢。我就有些支吾:这我得问问她,怕是时间满了。的确,你上学、做作业、参加各种活动之后空闲的时间很有限。虽然你还是个孩子,我却坚持把教琴的决定权留给你自己。经济上的小小独立,使我不得不从十岁就把你当大人看。
你外出打的第一份工对我来说是个惊喜,那时你还不足法定打工年龄,宽松的餐饮业却敞开大门给了你机会。你自己上门,简历一递,就摇身一变,成了“劳动者”。我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不是因为你轻而易举地找到工作,而是为你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这么小的年纪牺牲周末娱乐的时间出去打工是个理所当然的事情,你的自觉自愿自主多少有些令我感动。
在餐馆厨房的油烟里进进出出被充分熏陶过的你,对食物的品味有了显着提高,再去餐馆吃饭,从来不点菜的你开始指手划脚,餐馆的趣闻轶事也从那张灵巧的小嘴儿里涓涓流淌出来。这份工显然不仅使你拥有经济收入,也使你拥有了更多对生活的理解。比如对食物的理解,以及对食物面前的众生百态的理解。餐桌旁一坐,无论你是狼吞虎咽还是细嚼慢咽,都得一 样地遵循“民以食为天”的原则,不分种族,不分老幼。你从种族的不同里看出了饮食习惯的差别,你从男女老幼点菜的倾向里猜测得出他们的生活背景和出了餐馆的生计。这个持续上映在餐馆里的电影在你面前规律地播放,成为你认识真实社会的一个窗口,你看着“电影”,丰富着阅历,堆积着经验。
你通知我过节期间要天天打工时,我再次愕然。这份工是在繁华的大Mall里一家高档皮衣店。你的年龄仍然未到,我惊诧于为什么你找工从来不会遭遇困难,更惊讶于你有勇气牺牲节日的轻松欢愉而甘心进入零售行业去承担一年最繁忙销售季节的辛苦。对于你的决定,我即使想要反对,也是无能为力,你的先斩后奏显示着你超常的独立自主,这样积极、勤劳而健康的心态令我哑然无语。我笑着说:如果你这两周每天把那8、9个小时支在双腿上站下来,倒是好大的一个考验,医治懒惰。你笑着说:“您等着瞧!”
不用瞧,我已经知道你会做得好。被动出击时,你往往是既懒惰又懒散,主动出击时你一贯兴高采烈,旗开得胜。有朋友在商店里遇到你,惊讶于你的成熟与美丽,在我面前啧啧称赞。我有什么理由不感到欣慰?安静的时候,我会思想你的成长,深深体会“内因是外因的基础”这个不变的真理在你身上的具体体现。因势利导的教育原则用在你身上的具体做法就是无论干什么都要先调动你对事物的内在热情,那团热情在你心中熊熊燃烧的时候,任何艰难险阻你都会去直面面对,坦然克服。
站了十小时的工作日结束的时候,你摊在沙发上,露出了孩子的软弱娇嫩:“妈妈,我的脚站得痛死了。”我端来电动按摩脚盆,滴了熏衣草芳香油给你泡脚,我的笑遮掩着我的心痛。孩子,生活的磨练才刚刚开始,妈妈愿意陪着你,就这样,在你脚痛的时候,给你一盆散发着香味的安慰。肉体的苦痛是不必惧怕的,如果你的精神里贯注着力量,你的心灵里充满着喜乐,你就永远可以做你肉体快乐的主人。
小小年纪,你已经成了经验丰富的打工族族员。我静静地端详你,注视你青春的枝丫在生命之树上发芽、开花,你应该热爱春天的明媚,夏日的骄阳,你也同样应该懂得电闪雷鸣和风雪交加。在四季更替之间,你会这样悄悄地长成大树,稳稳地向下扎根,向上结果。
和同龄孩子相比,你是一个“富有”的小孩儿。你的“富有”体现在你从十岁就开始拥有自己稳定的劳动所得,加上后来早早踏入社会,参加教会,打工,做义工,这“富有”除了金钱就多了一层早熟的经验和对社会的认识。有了可以自己随意支配的金钱和较为成熟的社会观,就有了较大管理自己的空间和能力,这使得父母的管理不得不相对宽松,以尊重你的独立。习惯了宽松,紧身衣就不容易感觉舒适好穿了。 正像一个人总是穿大一码的鞋子,如果让他穿应该的尺寸,他的脚就会十分拘谨抱怨,哪怕那是一双正好的鞋子。
从物质的“富有”角度讲,你大手大脚又满不在乎的习惯在这大一码的“鞋子”里循序渐进。在你书桌上发现点儿新玩意儿,在你卫生间里发现些新的护肤美容美发用品,在你十二岁时就已经不再稀奇。如今十五岁的你,每日的着装都常常会令我惊奇,壁橱里挂着数不清的时装,堆着时尚的围巾首饰,却几乎没有一件是我给你买的。你建立着自己独立经济的同时,也建立着自己日趋成熟的品味和个性。我的审美观和你无法苟同的时候,我开始放弃坚持。每个人都是上帝创造的独一无二的个体,个体区别于群体的根据就是个性的独立和区别于群体的差异性,我没有理由要求你苟同。我开始以欣赏的目光接受你的审美观。家里家外添置任何服装或者对象,论颜色,论式样,论潮流,你都会成为最后板上钉钉的那位裁判。“好,闺女说这个就是这个了!”我和你爸爸兴高采烈地附和你。你女孩儿的细腻除了用在自己身上,还会缓缓地滋润家人,给家里添置些摆设,给妹妹买些小糖果,给妈妈买点儿小礼物。你以你的方式让家里流淌着十五岁的温暖。
对于热爱品牌的你,我虽无可厚非,但希望这只是一个人生必经的认识物质世界的阶段。有一天,当你不论富有还是贫穷,都可以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态度去面对人生时,生活才可能归于平安和喜乐。不去迷恋物质的诱惑,重视精神上的丰收,最终拥有真正富有的人生,得依靠坚定而厚实的内心力量,这需要时间和阅历,需要走过平地之后,也登登高坡。
从阅历的“富有”角度讲,你孩子气的一惊一乍和成熟的宠辱不惊一直相伴而行。你会在嘎嘎耻笑他人之后,又耸耸肩膀说:“其实也没什么,什么人都有,这个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多的很呢,接受它吧。”你在医院做义工时遭遇垂危患者时,会恐惧害怕,流泪伤心,然后,你会破啼为笑:“这是每个人的必经阶段,老了,病了,快去了,我、你早晚都会面对。妈妈,我现在面对我青春期这个阶段,你面对人到中年这个阶段,我们好好面对自己的每个阶段,就够了。”
你的现实、自信和坚强已经胜过母亲,时常你会劝我:“妈妈,现实点儿! ”“妈妈,你太软弱了,不正常。”“妈妈,你应该遵守原则。”恍惚间,母女关系颠倒,我对你的重视在这种颠倒中日增月累,除了向你询问购物的心得,我也开始经常和你一起探讨新闻、趣事、音乐、未来等等具体又抽象的存在。你和我同时享受着不定期的“母女之夜” ,出了电影院,进了咖啡馆,出了饭店,进了商场,勾肩搭背,调侃嘻笑。时间在那每一分钟的快乐里消失着,我和你两代人的区别与默契却在那每一分钟的消失中积聚着。
面对一天天长大的你,面对如此“富有”的你,我有时会感觉到一种被离弃的失落,一种每个做父母的迟早都会经历的失落:小鸟儿翅膀硬了,快要离巢远飞了,不再需要鸟妈妈了。这种感觉让我与你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我沉静地凝视这种距离,这种必然的距离。我看到这距离里有一根细细的线,结实的线,牵扯着正在越飘越高的风筝。这根线,是你“富有”的根基。我知道无论你和蓝天多么接近,和白云怎样亲吻,你和这根线的联系都不会中断。你飘累了的时候,我愿意把你一寸一寸地收回,以爱为你补充高飞的力量;当天空布满乌云,暴雨将临的时候,我愿意在地面给你这个永远稳固的基地,让爱给你一个避风的居所,等待明天的晴朗。飞吧,孩子,一个富有的人生正在那里等着你,天空的广阔和莫测够你一生的努力去探索呢。
和所有青春期的少年一样,你生活在一个被电子产品充分包围的世界里。我说:“我恨死了那些电子产品! 它们让你远离现实世界,整天生活在一个声音、光线、电波、甚至思想你缠我绕的虚拟世界里,太不健康了。”你不以为然地说:“妈妈,你真古董,这个时代就是个电子时代,你得面对现实。如果一天没有电子产品,你能生存吗?反正我不能。”你理直气壮。
你的每一天从早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就开始依赖于电子产品。那架电子闹钟是一个多功能的音乐设备,可以按插iPod,也可以听广播。它总是以噪音般的喧嚣揭开新的一天,在不一定能闹醒沉睡的你的时候,先隔着几个房门把全家都闹醒。
每天出门上学你要乘一小时的公共汽车,那个小小的iPod就是你最亲密的伴侣。我想象着它过大的音量占据着你耳鼓的同时,怎样地占据你的心思。那些轻摇滚的音符扇动着你青春的热血,让你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与近在咫尺的世界隔离。上车下车,过往人群,对你来说都好像电影屏幕,你是局外人,被那小小一片装着上千首音乐的金属玻璃盒阻隔分离,让你沉浸在自己那个声音的世界里。我时常怀疑那些过量的音乐对你的耳鼓和大脑早已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
手机应该是你一天触摸最多的对象。你手指上下翻飞发送短信的速度是我的目光难以追随的,你却谦虚地说:“这哪算快的?多伦多一个电话公司举办发短信大赛,一个15岁的女孩得了第一名,奖品是$5000。我可没有那种水平。”我说:“如果我是那孩子的妈妈,会哭笑不得的。”你就讽刺地笑:“你们做妈妈的都一样,落后于时代,那女孩接受采访时说她妈妈差点儿把她手机仍了。”说完,你不再理我,低头发那些来来去去没完没了的短信,脸上笑嘻嘻的。我知道你的心思早已和手机那头的朋友肩并肩手拉手了。看着专注的你,我想,如果让你一天没有手机,你是不是会使用“绝望”这个词?
结束了一天的学校生活回到家中,随身移动的电子产品暂时可以歇息一下,更为强大的电子空间却铺天盖地地包裹了你。电话粥如何在卫生间和你被窝儿里煲得稀烂绵软就搁下不提罢。我们来聊聊电子世界里最强大的侵入者——计算机。
计算机,早已成为你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工具。写作业需要它,查数据需要它,与人沟通需要他,听音乐看电影需要它,除了吃饭睡觉你不得不离开它,它几乎占据了你生活里最大的空间。曾和几个家长交换过心得,共同的感觉是,要把年轻人从计算机前赶走,难于上青天。我们可以锁住孩子上瘾的网站,但没法儿锁住你们上网的心思。MSN锁了,还有Ebuddy, Ebuddy锁了,还有脸书,更有各种各样的搭桥网站可以帮你们冲破封锁,让所有的锁头不再需要钥匙就可以打开。你们在网络面前的游刃有余是超出父母想象力的,与其逼得你们想办法绕开父母的监视,还不如给你们自由和尊重,让你们的主观能动性发挥作用,自觉自愿地安排自己每天上网的时间和内容。MSN上几百人的阵容、脸书上上千张的照片,对于我已经是个天文数字,对于你却那样平常自然。代沟,在这些天文数字里大摇大摆地形成着。
我一贯是信任你的,我对自己的放手究竟有多少信心并不肯定,但你功课出色,朋友众多,充满爱心,服务社会,建设自己,没有一样可以构成理由让我不去信任你。“随她去吧!”你爸爸安慰我,“这是个讲究Multi-tasking 的时代,你我需要集中精力去做的事,她听着音乐、 聊着天、发着短信就做完了,质量未必比我们做的差,别担心!”我藏起对你面前那块屏幕的嫉妒,从你身边经过,怀着复杂的心情努力萎缩自己想要管束你的欲望,我的“低科技”倾向是显而易见的。我不愿相信代沟,但不得不面对这条沟壑的存在,我希望那座在这条沟壑上可以顺利通行的桥梁不要中断倒塌,让你我可以随时跨越沟壑欣赏对面的风景,满怀喜悦。
“妈妈,你走,别盯着我了,我在干正事儿呢。你歇着去,喝喝茶,看看书。”你扭头笑嘻嘻地撵我走。
我走开。心潮起伏。电子世界啊,我多么希望自己变成键盘上的一个键,手机上的一个链,耳机上的一根线啊!那样,我就可以环绕在你身边,日夜与你厮守,目睹你未知的百味人生了。
你出生的时候,哭声响亮,那声音充电器一样把筋疲力尽的我一瞬间充足了精神,我几乎毫不费劲地坐起来张望护士手中的你,漆黑茂密的头发覆盖着一个小小的头颅,那个夸张的小嘴儿奋力地发出哭喊,生命的力量蓬勃地从你微小的肺部喷涌而出,这是你第一次向世界发言:我来了!我惊奇于你声音的嘹亮,暗想,也许你会有个美好的歌喉。
从此,你的声音进入了我的生命,没有预告就肆无忌惮地驻扎在我耳鼓里,喜怒哀乐,冷暖温饱,都凭了它来宣告。烦过没?烦过!当你无端地在夜深人静之时发出惊人的怒吼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时。欣慰吧?欣慰!乳头塞进你小嘴的瞬间,那惊天动地的哭声就嘎然而止,无论是在月上枝头的夜晚,还是艳阳高照的白天,那神奇的乳白液体总能平息你一切的焦躁不安。你懂得使用声音的力量,你哭,你哭,你很爱哭,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撕心扯肺,哭得我瘦弱的臂膀里总是摇晃着沉重的你,哭得我疲惫的心脏只有一个念想:不哭了,孩子,求求你,请你别哭了。一个会哭的孩子总能赢得大人最多的注意力,在抚养你成长的日日夜夜里,我的注意力始终成功地被你霸道地独占着。
你嘹亮的哭声没有使你成为歌唱家,持久震荡的哭喊毁了你声带的柔软纤细,造就了一个粗旷的有些阳刚的嗓音。经过持久锻炼、哭得分外开阔的心肝脾肺口舌鼻耳成就了你的巧舌如簧。你十个月张口学话就唇齿清晰,十六个月就可以背诵“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三瓣嘴, 两分开,爱吃萝卜和青菜。”十八个月就有本事把医院的护士奶奶吓坏,你说:“奶奶,您给我扎针轻一点,别扎得太痛了,我才一岁半。”两岁时,你已经成了院子里的明星,认得八百多个汉子,步履尚且蹒跚,却已经可以指着墙上的标语大声念:“绿化祖国,人人有责!”家里来客人,你站在椅子上,摇头晃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你小脑瓜儿里装的那五十多首唐诗里你最爱的一首。大家鼓着掌,笑着赞着。我抱你下来,想象着未来的你将如何窈窕,心中甜蜜无比。
长大的你果然窈窕,明眸皓齿,一笑生媚,端的一朵玉立的花枝微风中摇曳。你出众,人群中显着的除了细腰一把的身段儿,更有那肆无忌惮的爽朗笑声和语速快捷敏锐的言谈。从小学一年级至今,无论更换多少老师,你的学期报告里都会有一条永久存在的中性评语:话多。这种评语年复一年以各种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我摇头啧嘴,你呵呵笑着辩解说:“妈妈,我是社交磁铁,别人爱跟我说话可不是我的错。”
语言这东西一通百通,我笃信在一种语言的运用上敏感而熟练的人定会在其他语言上融会贯通,“一勤生百巧”,一只勤奋的舌头自然而然会成就一片可爱的巧舌。中文是家中坚持的交流语言,你应用自如;英语是家门之外的通行证,你土生土长,游刃有余;法语是你双语学习多年的成熟硕果,你信手拈来,落地开花;西班牙语是高中以来你始终的擅长,你勤恳不懈,高分鹤立。学习语言,你毫不费力,吃饭穿衣一般按部就班,春来秋往一样循序渐进。你成为父母的语言顾问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你尖锐,甚至无情,你批评说:“妈妈,这是严肃的话题,你不该使用缩写。”“妈妈,这样讲话太移民化了,英语不是这样的语言习惯。”
你早熟的经历和思想使你早熟的语言充满魅力和聪慧,“心中有物”方可“言中有物”。和你争论,我不得不经常采用保守退让的策略,不是委屈苟同,而是欣然认可你我的距离。和你打语言官司我难以取胜,我心中的“物”和你心中的“物”差别显着,它们有着文化的距离,年龄的距离,时代的距离,思想的距离。距离产生美感,我珍惜这距离,正如喜爱新衫艳丽色彩的同时,也不舍旧衣的柔软贴身。上帝造人,各归其类,自有定时。他给你巧舌擅辩的语言能力,自会给你一个塞满内容的丰富心脏供给语言需要的力量。我能做什么呢?我能给与你的,只是一个母亲有限的经验、对生活的理解和满怀的希望,你的路却延伸在你自己脚下,坦坦荡荡抑或磕磕绊绊,都得你自己去经历、体会、历练和言说了。
“我放弃竞选。”你很坚决。
“为什么?”我有些遗憾,“你肯定?”
“我最好的朋友R要参加竞选,R社会能力超群,我不和她争,我支持她,我要做她的竞选经理人,帮她拉选票。”你笑嘻嘻地说。
那次竞选你朋友R成功地当上了学生会年级代表,她对你这个“竞选经理人”的作为感激不尽。据说你在Facebook上大规模宣传R,并且在你所在的天才班里争取了很多本来对学习平平的R并不熟悉的同学们的大力支持。你战功显赫,连R的母亲也对你大加夸赞:“了不起啊,S,R当选多亏了你的努力,谢谢你啊!”你很自豪,满心喜悦,比R还高兴。
“如果是你竞选这个角色你能成功吗?你跟R说过你也想竞选的事吗?”我问。
“妈妈,我当然不会说,我既然准备支持她,就全力以赴,我为什么要说出我本来也想竞选这个角色的计划来让R感觉负罪感或者让她感觉我崇高呢?至于我如果竞选能不能成功,既然没去做,想它也无意义,我不想。”你干脆利落地说。
面对你成熟的理智、对朋友的仗义之气和稳定的自我定位,我无言以对。十五岁,“开花”的年龄,却好像在做着“结果”的伟业。追忆自己十五岁时的作为,我望尘莫及。原来“青”是必然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啊!
你朋友众多,多到令我目瞪口呆的地步。“有九百人在你的Facebook上?你认识每个人?开玩笑吧?”如果一天可以交一个朋友,你需要900天来交这么多朋友,如果一天和一个朋友聊一句,你需要900天才能和所有朋友说上话。这Facebook不成了你的专业时光消磨器了?无言的时候,我就摇头。面对这个被庞大的朋友圈紧密环绕的青春女孩儿,面对你无边的热情和超强的能力,我不摇头怎么办?有时候生活就是让你非摇头不可。
从小,你就喜欢交朋友,每个年龄阶段你都会被不同的朋友圈一圈一圈地环绕,你和同校的同学交朋友,和异校的同学交朋友,和小区里的同龄人交朋友,还和朋友的朋友交朋友。你和朋友的交情深浅不一,有多年如一日的挚交密友,可以无话不谈、无密可保;你有云烟飘散的过客朋友,今朝相聚相会,明朝各自东西;你有派对朋友,吃饭朋友,逛街朋友,短信朋友,网上聊天朋友,学习朋友,男性朋友,女性朋友……你的业余时间大量地、奢侈地被各种各样的朋友分割占用着。我抱怨,“我需要你的时间,宝贝,我要你给妈妈点儿时间和我在一起。”你很乖,但很权威,“好的妈妈,我这就安排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周六五点我取消和A的计划,和你去Starbuck喝咖啡再去看电影怎么样?”你的脸上露着慷慨的笑容,好像给了妈妈一晚上时间,一点儿都不小气。
我开始严肃地面对和思考“朋友”在你这代人的这个年龄段里的重要性。如果你是一滴水,我只能是那天空泼下雨水的云层,你掉了下来,就开始远离我,而你的朋友却是你汇入的河流,他们和你挤在一起,不分你我,气势磅礴地奔向海洋,无论前方是一马平川还是礁石林立,你都会和整条河流同呼吸同患难,义无反顾。给你生命的是我,伴你前行的却是你生命中将遭遇的不同层次的朋友,他们在组成你生命的一部分的同时,也在帮你组建你的世界观与方法论。他们给你欢笑,给你满足,给你信心,给你希望,也给你忧郁,给你不安,给你打击,给你失望。与人相处,是人生最难的一门功课,你是个好学的好学生,我没有理由不鼓励你在这门功课上执着努力,争取高分。
如果一片云可以全部化作水滴,我愿意随你一同降下,在你人生的大河里与你携手相拥,滚滚东流。把我看作你身旁最近的那滴水吧,孩子,让我陪你穿越险滩和荆棘,让我陪你体会朝霞和黄昏,海洋虽然还很遥远,但我们一定会流到那里,一定。
妹妹比你小八岁。八年啊,抗战都胜利了,这可不是一个微小的数字。没有妹妹的那八个年头,你享尽了爹娘专注的关爱。妹妹出生以前,我没有像很多母亲一样担心你会霸道会嫉妒会欺负妹妹,你渴望姐妹。你说,妈妈,为什么是个妹妹?你能不能再给我生个姐姐呢?
妹妹是个温顺安静的小孩,和你的开朗热闹朝夕相伴,就好像黑夜与白天,冬雪与夏日。你奔放地表示着你对妹妹的喜爱,捧着妹妹的小脸儿,你两手不停揉捏,嘴里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这么亲,亲亲亲,亲死了!妹妹肉长的脸是有知觉的,她的眼泪出来了,小嘴儿朝下撇着,妹妹即使哭起来也是沉静的,温柔的,丝毫不夸张的,她那沉默委屈的泪水,胜过一千个孩子哇哇大叫,你猛地把她搂进怀里,还是咬牙切齿地:不哭不哭不哭,姐姐喜欢你,喜欢死你了,你是世界上最亲的小孩儿,最亲最亲了。你粗暴的臂膀把个小妹妹拥得窒息,我拉开你,说,你就不能温柔点儿?你回嘴,她这么可爱,我没法儿温柔。
爱,是需要形式的,好像水需要容器盛装,用什么容器盛装,水就是什么形状。你的爱是用激烈的形式展示的,拥抱,就抱得紧如环箍,亲吻,就亲得响彻四维。你得去揉捏,去用力,去咬牙切齿,才能表达你的爱。在你这种奔放而夸张的爱滋润下长大的妹妹,对你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姐姐说的!”妹妹在反抗我指令的时候搬出了你。很多时候你在妹妹心中的权威性高于一切。我不去摧毁这种权威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父母只能陪你走过生命中有限的青少年时光,当你独立成人,和你同属一个时代的将是妹妹。而父母年迈最终被时间淘汰的时候,也只有手足之爱能伴随你那些孤单而缺少牵挂的日子。我要你这种权威在你们长大的日子里变做不弃不离的惦记,永远维持这种血与肉的亲密。
自从你有了自己的小小收入,你就是个慷慨的姐姐,Max、Gimboree那些昂贵的童衣成了你在妹妹身上显示能力的手段,你时尚的审美观也在妹妹的小小身体上展露风采,穿了你买的时装,妹妹的窈窕文静在人群中顿时就鹤立鸡群了。你对妹妹粗线条加细线条、大大咧咧加温温吞吞的爱,换来的是妹妹对你无时无刻的念想。“这个给我,这个给姐姐吧?”在妹妹稚嫩的生命中,身边屈指可数朝夕相伴的人里,你是亲近而神圣的,是值得时刻挂在心坎来惦记的。出门带她购物,她从不自私霸道,无论挑选到什么喜爱的东西,总会请求为姐姐也买一个。这多出来的一样东西,显示了你对妹妹潜移默化而强大的影响,她以这种时刻的牵挂回报着你。于是,即使你不在身边,有妹妹在的时候,我也经常是与无形的你形影不离的。我揣着你们姐俩儿的相互牵挂,生活在这繁华世界上,充实而自豪。
如花似玉的两个宝贝,有了你们,做母亲的还有什么他求?世间最奢华的物质和权力在人间之爱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血脉相连、生生不息的力量在你和妹妹从母体降生哇哇啼哭的一霎那就注定了。回味你们成长的日日夜夜,我心中充满感激,如果有人用整个世界的荣耀来换你们给妈妈心中带来的温暖,我也会拒绝。我希望,“姐姐说的……”不只是个童年的口头禅,我希望这句话在你们姐妹的生命中无限延续,成为心中一个千千结,永远不去解开。
“姐姐说的……”“姐姐说的……”
“给妈妈说句好听的!”从你开始牙牙学语,妈妈就常常环拥着你恳求你。
“妈妈,我爱你!”你嗲嗲地说。
我就缩紧了拥抱你的臂膀,小心翼翼地吻你的额头,心头荡漾着温暖的波澜,这简单的几个字,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胜过千言万语,在妈妈的世界里,它是永不耗竭的充电器,只要听到,就有强大的电流摄入,生活中的疲惫瞬间就消失殆尽了,只剩下无尽的感恩和幸福。
十六岁的花季转眼就来了,我和你比肩同行,你窈窕的身姿已经高过母亲,青春的朝气吸引着行人注视的目光。我不再经常拥你入怀,我的臂膀在你健康结实的身体面前显得软弱无力。你长大了,需要更多自己的空间,母女的亲密更多的时候是通过心灵的接触来完成。那几个充电的字眼也只有在晚安的时候才跳出来润湿妈妈的心尖。
直到那天,我与你分离,电话那边,你莺莺娇软,每次挂机前一定会说:“妈妈,我爱你!”好像一个句号,结束着所有远距离的交谈。这样的结束语不是我们含蓄的民族固有的习惯,在西方社会里它却无时无刻不存在,父母儿女之间,夫妻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公交车上,商场里,你可以随时随刻听到电话里这样的结束语。我对他人的结束语充满怀疑,当一滴香水变作一桶香水的时候,它还珍贵吗?可是,这样的语言从你的口里涌出,无论多么频繁,我都格外珍惜,我对着电话机感谢距离给我频繁聆听你的机会,我对这每一个字的热爱正如我爱你的肌肤,爱你的神情,爱你的娇嗔,甚至爱你的胡闹。我不知道你是否看得到我嘴角淡淡的微笑,那笑容里藏着无限的甜蜜和满足,我回答:“我也爱你,孩子”!
爱,是一门功课。是从诞生就开始入学,直到生命的尽头才能毕业的功课。我有幸可以担任你的教师,不,确切地说是和你进入同一个教室里互帮互学,这是上帝给我的恩赐,我们要珍惜。在这个一生的课堂里,你我要手拉手走下去,虽然前途可能是泥泞坎坷曲折不平的,我们却迈得出坚实的脚步,因为“爱”是我们的脊骨,它给我们支撑一切的力量。有了它,狂风暴雨可以笑对,黑暗打击可以挺住,诽谤诬陷可以坦然。眼中的风景源出心中的风景,美丽的心灵戴着“爱”的眼镜,必然看出“爱”的世界来。孩子,前路遥遥,让你我在这个课堂上走出一道亮丽的风景,互相搀扶,互相激励,互相进步。
文章就要终结,你十六岁的生命在我笔下只是些零散的碎片,真正的你比我笔下的你生动百倍,鲜活百倍。我的编织是乏力的,但我喜欢为你编织,坚持不懈,当你二十六岁,三十六岁,四十六岁……
孩子,我知道,“妈妈,我爱你!”将伴随着我走过生命的旅程,它不息的回声将鸣响在你我世界,播散希望的光芒,开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