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77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编辑,应帆编发。)
厕 所 谈
厕所,即使为文雅计,改称洗手间、卫生间、化妆室,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我,唯一的“新猷”是西雅图一处基督教青年会里头三个单人洗手间,门外分别贴上三种标志,供男、女和第三性使用。何谓第三性?变性人,即不男不女,亦男亦女。
厕所不登大雅,早已成定规。早年的台湾大学,有一位教授,姓伍,精研六朝文学,有一天,上课讲解他激赏的《文心雕龙》,逸兴遄飞之际,嗅到异味,皱眉道:“讲如此之美文,怎可在厕所旁边?”为此和校方交涉,卒调换了教室。不料,读周作人散文,里面有这样的引语:“日本建筑中最是造得风流的是厕所,特别是关东的厕所。”日本我是去过的,旅行团的蜻蜓点水式,无缘见识其“风流”。这等惊世骇俗的文字,见于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摄阳随笔》。
此公这么说是有根据的:
“靠着地板有细长的扫出尘土的小窗,所以那从屋檐或树叶上滴下来的雨点,洗了石灯笼的脚,润了踮脚石上的苔,幽幽的沁到土里去的雨声,更能够切身的听到。实在这厕所是宜于虫声,宜于鸟声,亦复宜于月夜,要赏识四季随时的物情之最相适的地方。”
搜索家园记忆,厕所当然有位置。儿时在小镇生活,惯常去“墟边”的大公厕,高两层。外面是大片稻田,小溪从墙脚流过,大叶桉林子的碎荫撒在白灰剥落的墙上。和上文对照,似不乏自然的元素,可是,我只记得往下看,老鼠至少三十只,每只至少身长一尺半,毫无美感。
还记得,一位我颇熟悉的小学教师,年近五十,面团团似富翁。他有一桩口碑相传的“胜业”:如厕必在夜晚,理由是环境幽静,只闻蟋蟀唧唧,臭气被风消释少许。他步出宿舍之前,检查是否带齐以下物件:手电筒、手纸、烟丝、烟纸、火柴、万金油、拐棍。手电筒照路及进内,下蹲时在人中搽油,卷一根“喇叭”烟抽,双料驱臭,拐棍之为用,不但打蛇及从底下偷袭的鼠辈,还在蹲得腿麻时帮助站起。
我当知青那些年,村中虽有公厕,但各家各户多在屋外以泥砖砌了小厕所,为的是肥水不流别人田。极简陋,便后以灶灰覆盖。乡村的肮脏以它为最。往地上看,蛆虫数以十万计,蠕动,爬行。人们早已习惯,我亦然,在里头安居乐业,以破烂的葵篷搭的门为屏障。这一场景,如果效“颂厕所家”谷崎润一郎的风格,可这样写:“午后,阳光微温,葵蓬上,若有若无的光晕。远处,鸟叫,近处,水牛嚼草。乡村的恬静凝结在门外垫脚石上。”我去国以后,前十年回到乡村,屛息,闭目,尚可勉强而极迅速地在这样的土厕出恭。二十年后回去,因极强烈的生理反应——呕吐,断了领略原始风情的妄念。
如果非要我举佳处,只有一种——水上厕所。搭在池塘边上,“人中黄”拿来喂鱼。首要优越性是没刺鼻的异味。绿水涟涟,榕树老成的倒影,鱼儿顽皮的唼喋。一有动静,水蜘蛛便奔突,吓跑浮萍上的蜻蜓。最要紧是“恭读”,手拿一册,年轻的头脑和胃口一样,什么书都能消化。苏联出版的长篇小说《叶尔绍夫兄弟》,读了半本,作势站起,不料腿已麻痹,要扶墙站好久才能走路。回到家,父亲说:“如果再找你不到,就去茅坑打捞。”看挂钟,蹲了两个小时。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从旧金山回到故乡,下榻在出国前住的卧室。因为时差醒得早,打开房门,走进厨房。感到墙壁异样。本来是灰白色,为何变为黑色,莫非昨夜有人刷上黑漆?细看,全是苍蝇,对四壁和天花板覆来个全覆盖。再想,苍蝇来自何处?五十步以外的公厕!我落荒而逃。
谷崎润一郎赞美厕所,还有这一句:“恐怕古来的俳人曾从此处得到过无数的题材吧?”记得松尾芭蕉有这样一首,如果他的灵感来自“洗手”,那厕所肯定是建在水上的:
古池
青蛙
跃入水声响
——《古池》
本来以为,“厕所文学”到这份上已写绝,不料读川端康成的小说《厕中成佛》,方惊觉自己的孤陋。它写的是京都观赏樱花的著名景点岚山。一个农民叫八兵卫,他看到赏花人只能上又旧又脏的小茅坑,便自建一干净厕所,一次收费三文,旺季发了大财。同村有个人眼红,另建一个。关于这“茶室”式厕所,作者的工笔教人叹为观止。
四根柱子,不用不够气派的吉野圆木,而用北山的杉木。天花板用香蒲草,钉上水蛭形钉子,悬挂吊锅用上铁链而舍弃绳索。开落地窗,踏板用榉树的如轮木。便池前挡用萨摩杉。便池四周涂黑漆,墙壁涂两遍油漆。以白竹夹扁柏制成的长薄板做的门。封顶是大和式,先以杉树皮葺成,再压上青竹子,系上蕨草绳。放鞋的石板是鞍马石做的。旁边围上中间栽青竹子的方眼篱笆。洗手盆是桥桩式,以多姿的赤松作装饰。融入多家流派,如千家、远州、有乐、逸见的精华。连告示牌也是和尚制作的中国式。一次收费八文。
教新厕所主人惊讶的是,京都仕女嫌它过分奢侈,都望而却步。幸而,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姑娘开了头,随即租用的客人源源不断。秘诀在哪里?这男人花三文钱“蹲守”八兵卫所建的厕所,从里面锁上,无人能进去。他因长时间在里面,被沼气熏死了。于是,京都人称之为“厕中成佛”。
有 一 天
在《苇岸日记》里,读到他抄录的瑞典诗人格维斯的诗《有一天》:
有一天你将成为生活在远久时代的一个/大地将回忆你,如同它回忆小草和森林/那片腐烂的树叶/如同泥土和山峦/回忆那些来去匆匆的风/你的安宁将变得海一样无边无际。
假设这“有一天”是人告别尘世之日。普天之下,没有哪一个真理比这更加坚硬了——谁都有这一天,绝对地无从逃遁。问题在“之后”。诗人格维斯的许诺何其仁慈:你作为地球上无数亿辞世者中的一名,大地会记住,有如记住置身小草和森林的腐叶;历经多少世代却不会消失的泥土和山峦会记住,有如记住扫过的风。然则,这“记住”,没有形诸文字,没有勒石,算不算数呢?死后的安宁倒是确凿的,挑得起世界大战的豪杰也只能乖乖地腐烂,化入无边无际的大海似的虚无。这样的“有一天”,因已永别,人间怎么评价,处置,于当事人都是白搭。
且回到活着。其实,我们拥有无数的“有一天”,只要不把死当作一次过的“结总账”。逝去的日子难道不是死亡吗?零敲碎打却千真万确,谁也无法将“从前”的某一段,哪怕一瞬,予以重现。时刻、日子、月份、年份前赴后继地消失。生命之树日逐日地飘下落叶,叶落而树犹在,按时序枯荣。往事落进记忆,有如落叶铺在泥土。只要记忆力依然好使,这些就是你至为难得的形而上财富。
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记录的第一功用是抵御遗忘。不过,即使你拥有最先进的电脑,最周全的记录手段,除非科技发展到脑磁波被原原本本地复制、固定、并被人完全解读的阶段。记忆比二手货的记录当然更为神奇,它不但可以重现,还可以混搭,剪接,来一番蒙太奇。进一步,服从理性的主导,可反思,总结,梳理,甄别,评议;也可以听任感情控驭,作出改造,渗入虚构。下意识世界,“过去”和梦幻、想象以及遗传因素嫁接,再造无数个人生。
老来,怀旧之为病,日日加重。病得这么可爱,只恨记忆库不够满。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追索:哪个年份,被一个纯美少女的倩影迷住,躲在相思树林看她和女伴说说笑笑地走过;哪个季节,湖畔亭子间幽会,新月隐在柳梢不窥破初恋的羞怯和狂喜;哪个中秋夜,和一群朋友啸聚大山脚下,浩瀚的水银之海上跳跃着蛙鼓和蟋蟀的唧唧……如果有人问,当事者已成古人倒也罢了,如果尚健在,现成的交流不胜过翻老账吗?而况可以补充,加温。我以为不然。且看与我结交五十多年的亦师亦友,情谊至今不减,两个片段,你选哪一个?一是:雨后黄昏,他骑着自行车进村,在我的老屋门前停下,我惊喜万分。他从提包拿出几本书,诡秘地说:路过图书馆,看到大堆“四旧毒草”要送去收购站,我趁管理员走开顺来的。其中有《约翰·克里斯多夫》,为我此生一锤定音的奇书。二是:我去纽约造访,他扶着助步器缓缓走来,化疗之后的苍老和迟钝,教我不忍逼视,当年多么英俊啊!
不要远看一眼,就把这一类身世之叹归入“没落者的流行病”。即使今天比昨天好,记忆依然更值得依恋。可有勇气再履斯土,那里有我学步时爬过的门槛,也有晾过儿女的尿片的晒衣竿?哪怕是最教老人欣慰的全家福,我也愿意拿它换回牵一个,抱一个,肩挑百斤行李跨过罗湖桥的32岁。我们失去的,都被记忆收藏着。记忆这魔术师,任何时候都能让你提取某一场景的活色生香。记忆活跃之际,悼念的泪依然滚烫,在祖父母坟前叩头,额前粘着的草刚刚发芽。
管“有一天”何时来,怎样来?我们唯一要做的,是创造记忆,储存记忆,加工记忆。然后,像古人晒书一般,在晴好天气,把记忆一一翻出。它里面全是最佳读物,充满私人“独一份”的芬芳。它是我们以生命的全部体验、智慧、技能所创造出来的,而“往事”只是待加工的素材。
有人问,记忆衰退乃至失忆,那怎么办?稍安勿躁,上帝的安排总是完美的。那时,你安然享受空白或另行制造均可。